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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当重新站在郭家沱街道新华村的楼下时，我想起了1992年，那个初次走进望江厂的傍晚。

我记得那时是夏天，新华村大都还是一楼一底的青砖筑成家属宿舍楼，因为几乎都是望江厂的职工及家属，所以彼此相熟，晚饭后，各家便将自己家的凉板丢在门口，一家大小坐于其上，乘凉聊天。

图：范晓东

天气炎热，无心睡眠，所以大家交流的热情极为澎湃：有高谈阔论探讨中国向何处去的，有压低声线研究车间主任糗事的，有趁着光线暗淡故作镇静讲鬼故事的，而我，则跟着带着我来的望江厂朋友，坐在他家凉板上，一边喝着从他家单门冰箱里拿出来的冰冻啤酒，一边听他和一群他从小长大的望江厂职工子弟，探讨哪个车间的姑娘身材最为窈窕。

图：莲子

后来朋友告诉我，那天我听得呆若木鸡，嘴唇微张，唇边一滴晶莹的口水缓缓滴下，在空气中拉出了一根长长的丝线……

为什么夏天加上青春期，我们就那么控制不了自己？

2019年9月，夏热尚未褪去，新华村青砖小楼依旧，却已物是人非。

图：范晓东

而对于那个夏夜中的大多数人来说，人生岁月已经走了小半或大半，已经知晓长路峻险，年少那红杏一样的情怀打开，如今已经懂得慢慢收拢。

人生啊，原是这一场又一场的欢喜，与别离。

恍若隔世，恍若昨日。

事实上，那天我们是从午后便从市区出发的，迄今我已无法再记得当年的路径，但记忆中唯有翻山越岭，江边小径，在中巴车破旧的消声器黑烟中，颠簸3个多小时，方才到达郭家沱。

图：范晓东

那个年代的江湖俗语中，“亏到唐家沱”流传至今，比较尴尬的是，唐家沱尚在郭家沱之前，用比较直观的时间来描述的话，从市区到唐家沱需要花2个半小时的时间，而郭家沱则需要3个小时，甚至更长。

在一个没见识过世界有多大，更不想去看看的少年眼里，这也许是我能想象的最远距离。

那3个多小时对于我来说尤其重要，毕竟，那是一个生长于内陆城市的少年平生第一次长途跋涉，也正因此，我甚至不敢相信我现在走进的是郭家沱——从新牌坊上车，仅仅二十分钟左右就到达了曾经需要3个多小时方能到达的地方……

曾因时间和空间而产生的怨念，瞬间土崩瓦解，仿佛一个冲进了往事的壮男，再也找不到青葱岁月中曾经的忧伤和彷徨。

上内环高速，穿过仅需五分钟穿过的唐家沱，仅此而已。

郭家沱的界碑便在眼前。

不大，但醒目。

铜锣峡就在那个界碑之后。

扑面而来。

铜锣峡是郭家沱的门户，更是重庆的门户。

两岸壁立千仞，怪石嶙峋，夹江对峙，是溯江进入重庆城区的水路门户，战时素有“东陲屏障"之称，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据《华阳国志》记载：上古传说，大禹治水，疏通九河，见一山拦住长江去路，即挥开山斧辟之，山裂处即为铜锣峡。

图：莲子

此为怪力乱神，传说也当不得真，但铜锣峡见诸于史册，则系其改变世界历史进程的一战。

南宋理宗嘉熙三年（1239年），蒙古军队从蒙军兵分三路大举进攻南宋：西路由巩昌(今甘肃陇西)攻四川，中路南攻荆、襄，东路进军江淮，中路军在经重庆以达夔州(今重庆奉节)，从万州湖滩突破长江，取道施州(今湖北恩施)，沿江而上，就在铜锣峡被宋将赵暹阻击，死伤无数，蒙古中路军就此折戟沉沙。而其他两路军队，也在宋军的顽强抵抗之下，未能完成战略目标。

悻悻而回。

图：莲子

虽然后来被世界称为“黄祸”的蒙古军队依旧在崖山灭宋，但毫无疑问，多出来的数十年时间，让整个世界，都有了些许喘息之机。

在此之后，还有数场大战都在铜锣峡展开，限于篇幅，便不做赘述。

古人已矣，千秋功过，也无从评说，唯有流淌了千万年的滚滚长江，沉默前行。

“巴流初入峡，山径一帆开”。

铜锣峡两岸的山石上，有着数条深深的凹槽，这是当年非机动船时代，船行上水时，纤夫拉纤的纤绳摩擦石壁，留下的纤道。

图：刘家胜

现在，在险滩行船拉纤的汉子，步履匆匆，杳然不知去向。江岸绝壁之上开凿的古栈道和纤道，曲曲弯弯，却印证着峡江的险恶和纤夫的汗水，再铸进这坚硬冰冷的纤道之间。

这些年，铜锣峡做了多次的水道疏通，这使得水流不再如当年一般湍急。岸边的芦苇也渐渐生长起来，半人多高，行走在其间，手拂过芦苇，有罗素.克洛在《角斗士》中穿越麦田般的史诗感。

图：范晓东

偶尔，可见渔舟在江中撒网打鱼——郭家沱是一个标准的回水沱，这既是良港，更是很多难得的鱼类生长的环境。在这个位置，有长江中难得的野生江团，还有更难得的沙泥鳅。

图：范晓东

在众多江湖传言中，沙泥鳅号称长江里的万艾可，野鱼中的威而刚，每条不过手指大小，却被餐馆按数元甚至数十元每条收购。

我吃过，味道还行，但没什么效果，不过尔尔。

图：范晓东

为了便于游客更好的观看铜锣峡，郭家沱街道在江边建了一个滨江长廊，有青石浮雕，有望江凉亭，有健身步道，有巨石棋盘。凭栏远眺，见大江苍茫，云水一色，若在傍晚，向峡口望去，可见两岸峭壁之间，一轮红日缓缓滑落，氤氲了云彩，弥散着并不耀眼的霞光。

气象万千。

继续前行不到数百米，柏油马路的左侧，崖壁之下，一排山洞印入眼帘。

对不起，我虚伪了。

图：莲子

好吧，在看到山洞之前，我其实看到的是一个温泉。我甚至听说过这个温泉，在很多年前，据说这里有很多小姐姐出没，声色犬马，软玉温香，后来越来越发展壮大，再后来就关门了。

事实上，即便关门了，看起来也没残破到多么不堪的地步，扛着水缸的汉白玉姑娘除了看起来身体上些许的灰土之外，还依旧矗立在那个现已全是建筑垃圾的水池中。沿着水池右边的石梯朝上，温泉的泉眼便在平台之上的小木屋里。

泉眼并不因小姐姐们的离去而放弃出水，沿着水道，充满着浓郁硫磺味的优质泉水就这么流了出来，清澈而急促，看得出来，这个泉眼出水量不少，水温也不低——身边的伙伴纷纷惋惜这么好的温泉就这么白白流进长江可惜了……

山洞就在泉眼后面的峭壁之上，一字排开，22个。

那就是抗战期间修建的山洞兵工厂，也是抗战期间兴建的最大山洞群落。

写到这里，我想必须做一些常识性普及了——1933年，广东地方军阀陈济棠委托莱茵炮厂筹办广东第二兵工厂，1936，蒋介石在打败陈济棠之后接手该厂，这是当时国内唯一一个火炮生产厂。1938年，因日军轰炸，该厂迁往重庆郭家沱，定番号为第50兵工厂。

1939年，日军飞机对重庆进行大轰炸，为了顺利生产，50兵工厂从当年一直到1941年，在在铜锣峡北岸峭壁下， 一字型开挖22个长方形山洞，将瞄准器等精密仪器车间、材料库房迁入洞中，同时作为生产车间，生产火炮。

抗战期间，这22个山洞中，一共造出4000多门火炮，炮弹更不知多少万枚。

无论阻击蒙元的铜锣峡，还是生产火炮的山洞兵工厂，都可谓是这个民族的脊梁。

郭家沱的脊梁。

山洞兵工厂只是抗日战争的产物，真正的生产车间还得沿着马路前行。进入郭家沱有街道感觉的区域时，望江厂便真的在我们眼前了——望江厂便是50兵工厂在解放后改的名字，最早更名为国营望江机器厂，1992年又改为重庆望江机器制造总厂，现为重庆望江工业有限公司。

图：江北报

但对于重庆人来说，它只有一个名字，“望江”。

这是两个值得骄傲的字，无论在中国军工史，还是战争史上，望江厂都曾书写过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图：范晓东

抗日战争时期，第五十兵工厂生产出37毫米战防炮、75毫米野战炮、75毫米榴弹炮、105毫米轻便野战榴弹炮、60毫米迫击炮等3499门；修造出150毫米迫击炮、75毫米山炮等291门;生产出各种炮弹近30万发，为赢得抗战胜利做出了重要贡献。

图：范晓东

解放后，望江厂先后在解放西藏、抗美援朝期间先后做出巨大贡献——“望江”生产的1965年式双37毫米高炮在抗美援越战场上曾创造了一次战斗击落美机18架的战绩；1999年以来，望江人生产的高精尖武器和自行火炮先后参加过国庆50周年阅兵、“9.3”反法西斯胜利、建军90周年大阅兵……

很抱歉，上面两段我都是粘贴复制的资料，因为我觉得不需要过于渲染，仅仅只是这些简单的堆砌，就足以呈现出望江的光荣与梦想。

图：范晓东

即便身处和平年代，望江厂仍未放弃军工生产，也依旧还是国有大型一类保军企业，区别只是在于有很多车间已开始进行民品生产——曾在中国大地上风靡一时的峡江热水器也正是望江厂生产，而现在的风电齿轮箱，则成为其核心产品。

与望江厂产品与时俱进相对应的，是整个郭家沱区域地产开发的停滞。

正如我们在前面所说，在内环高速开通前，这里都尚是个需要花费数小时方能到达的区域，兼以此地几乎都以望江厂职工家庭为主体，在此处开发地产并不算个看起来瞬间就能实现利润的项目。

图：范晓东

不过也正因为此，郭家沱区域反而保留下来大量上个世纪的建筑，历史甚至可以悠远到解放前后。就在并不久远的前些年，这些小楼都会成为周边群众选择望江厂职工作为联姻对象的核心理由之一，除了房子本身的价值之外，民众们会对于连墙上的砖头都是订制怀有极其强烈的崇敬感。

眷字房正是这样的房子。

图：江北报

在郭家沱的大溪村路上，几栋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一楼一底砖木结构老房矗立在路边，这就是眷子号，每块青砖上均有约3厘米大小的五角星图案至今仍清晰可见，系当年望江厂为当时有眷属的职工及其家属修建。后来在各种环境下，最后只剩下这几栋。

图：江北报

而远一些的球场坝，则显得更加魔幻——这里有之前望江厂俱乐部管理的电影院兼剧场，旁边还有百货商店、澡堂、洗衣店、餐厅、照相馆等一系列商铺，特别是那个“糖果门市部”给当地人童年留下多少难忘的记忆，现在房子仍在且基本还保持原来的格局。

图：范晓东

2018年5月，由马思纯、黄景瑜主演的电影《荞麦疯长》为了拍摄真正具备上个世纪风格的场景，将主要的取景拍摄地也选在了郭家沱，就在望江厂的住宅区域内，但在查资料时，我发现该片尚未上映，估计上映之后，郭家沱将迎来一大波旅游人群。

严格地说，这些建筑以及这种大厂社区生活形态，在人类学和社会学上都有着重要的研究意义。

青砖为墙，石板为阶，墙前屋后数棵大树遮阴，橘色肥猫时有乱入，在几缕秋雨之后，窗外青藤滴落叶片余水，散步的人又走上石板街，一路打着招呼行去。

图：范晓东

这基本上就是郭家沱人的日常。

和距离仅仅二十分钟的江北上段地区相比，这里的生活节奏显得慢了许多：人们连行走着的脚步都缓慢了许多，间或与熟悉的人打个招呼，走过市场的时候顺便买两把小菜、割点猪肉，和菜贩笑骂两句，经过老闺蜜家门口时吼一声，惊醒她在门口躺椅上眯缝着眼睛打瞌睡的老头，再和老闺蜜约好了晚上跳坝坝舞的时间，就此归去。

图：范晓东

步履从容，不喜不悲。

从东头走到西头，一条街，就只有那么大，上班在这里，住家在这里，做生意也在这里，谁还能瞒住哪怕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呢？

图：范晓东

四季往复，岁月更迭，但郭家沱的时间，却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就此停滞下来。这里的房屋、街道，以至于生活方式，都恬淡、安静得像二十年前一样，除了树在生长，其他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喧嚣愈发少了，白发却愈发多了。

即便是在外面传得风生水起的那间以卤菜著称的清泉馆，也依旧和当年一样，除了那锅老卤的味道越来越浓郁，“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原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