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太阳顺着爬山虎的藤蔓方向,鞠了个深躬,终于,杭州的烈日比之前要亲近一些了。不过,要不是柏建斌老师(人称柏师)这样的美食家做家宴,还说要亲自做道爆鳝给我吃,我这种懒骨头恐怕还是更愿意佝偻在家里。
声名显赫的“龙井草堂”本来是柏师与他同道者打造的一个朋友聚会的的场所,结果不小心因为“舍得”馋了四方,那道菜其实就是个上汤小菜心,用柏师的话说,只是用了点心。为那“小菜心可不简单”,须时节里的“珍宝”,塌菜、油冬、矮脚黄、上海青...什么时鲜,上什么,龙井草堂的选料向来如日晷的指针的方向,精准又苛刻。想必有客人想要一盘《山家清供》同款“秋末晚菘”做的“舍得”,柏师也是舍得的,只是他本人的舌头比客人还要难伺候一点。
黄鳝肉厚刺少,全身都是粘液,只有一条三棱刺,但喜动,肌肉发达。所以一般适合爆炒,瞬间加热,火腿蒸鳝段之类的菜色,难度极高,肉容易老。
此时,让我暂且说柏师正在厨房轻翻铁锅,“爆鳝”呢。我小时候听到爆鳝的“爆”字,和这眼前的“爆”,并不能说是一个烹饪动作,说是一个象声词,则更贴切。那时候的爆鳝,并不是像现在那样深油锅快炸的,而是在一浅锅热油的围追堵截下,逾二十分钟时间,鳝鱼不停随之轻轻滚翻,收缩,鳝里的水份也渐干,同时沾染葱姜蒜与料酒、秋油香气。全程没有任何出奇的调味料,黄鳝那光滑紧致的身体里,会发出烟花般的响声,一片一簇一点,噼啪声从密到疏,边蓬勃散发浓香,像点缀“生日快乐”的蜡烛,我的口水也如泣如诉。
这个过程里,爆老的鳝鱼肉,又重新开出花来,有一个嫩、老、酥的变化过程,类似用热油来炖母鸡那样,柏师说,这个过程叫“煸”!
袁枚老爷子美食家一世英名,我认为败于点评一道南京名菜,他说“制鳝为炭,殊不可解。”讥笑的就是金陵人的“炖生敲”,这恰恰是一道诠释黄鳝真味的一道菜。这三字,可以当箴言拆。“生”字,非得生猛活鳝不可。“敲”字是,黄鳝去头抽骨后,用刀背带着“歘歘歘”徐徐节奏,一路纵横敲拍,打散紧张鱼肉,使之起茸。之后切段,油炸脆后,鱼肉坚而有型。随高汤炖煮,鳝鱼肉口感疏松入味。这个过程,其实是用“武力”演绎了锅中浑然天成的“煸”。厨艺的发展,一定是让美味越来越简单的。“炖生敲”颠覆了鳝鱼固化的味觉体验,“肉不散皮无损而腠理尽断”,从此,大厨即使不会“煸”,不局在快速爆炒鳝片这条窄路上!
小柏老师说杭州的鳝鱼烹饪,以前是以虾爆鳝面为主要的代表。奎元馆的味道,随时光,物是人非,渐渐隐退成我记忆中,儿时那碗面上的几条难求的传统爆鳝。“现在少了一个,爆鳝变成了炸鳝。以前要爆很长时间‘煸’,现炒来做浇头。不过,还有一点,以前用的是野生黄鳝。”
虽然我知道柏师选食材,跟选妃似的,可我等了半小时,还闻不见鳝鱼的香气从厨房飘出,一边默默喝茶,一边已经心急得像黄鳝乱窜了。我斜着眼睛看,他家里被书房硬兼并掉的客厅,心想,字倒是不错,可说好的“爆鳝”该不会纸上谈兵的吧。柏师他真正的工作是记者,30多年一直跑的是公安口,还是中国美院的美术学博士,见多识广不算,还有艺术修养,选条黄鳝来吃不至于把几十年武功全用上吧。还非得乌发蝉鬓、娥眉青黛、朱唇皓齿、玉指素臂、细腰雪肤...不成嘛!
柏师会看人,连忙一句:“黄鳝野生找好久,到得比你晚。”他说起话来快语连珠,包拯的黑面孔下,一副唐僧的温柔心肠。看他汗涔涔地在厨房里“煸”着,我除了说风凉话外,又帮不上忙,连忙重新装回贤淑的样子:“不急,不急。”
在柏师这,我第一次听到“田板黄鳝“的存在。””野生黄鳝来自民间现捕,到了夏秋,水田开始种了以后,到了晚上,拿火把,或者亮的电筒,一到种好秧的田里,就可以看到黄鳝、泥鳅等一动不动,就躺在水下面,轻易看得到。黄鳝滑,难用手抓,专门有种夹的钳子,很好用。冬春来临,一般黄鳝都躲在洞里或者泥土下面,农民翻地也会找到。钓黄鳝也是好方法,再不然就是田里翻耕的时候,挖出来的黄鳝了。其实农田里的黄鳝现在慢慢少起来了,溪沟里面的黄鳝还是比较容易取得的。”
我记得小时候,杭州人一旦过生日,哪怕大热天也非得去奎元馆去吃虾爆鳝面不行。爆鳝和手剥的河虾一起,做了面浇头,通常能看见零星几条,却香气盈门。
杭州楼上私厨的沈厨那碗细巧功夫的传统虾爆鳝鱼,是我喜欢的。他说:“鳝鱼选50克左右大小1条,河虾仁手剝、鳝骨熬汤。传统烹制方法需要菜油爆、猪油炒、麻油淋。小锅烧,面汤紧扣,面光汤尽。”我每次都想让鳝丝和面的分量掉个个,直接一点。
对苏浙皖人来说,黄鳝有很多老菜谱,鳝糊、虾爆鳝、鳝丝...任凭哪一个做好了,都撑得起厨师当家功夫的门面。懂吃的江浙人家请客,哪怕偷懒做个黄鳝煲,也是足够诚意的,毕竟好黄鳝现在难得。浙江人偏爱鳝鱼的干、松,肉缝里飘香;而苏州人喜欢响油鳝糊,滑口;安徽马鞍鳝,炒之前还要刀拍过骨头,防喇嘴,吃个紧致;扬州人炒软兜,只取鳝背快炒,胡椒一洒,吃个痛快。小柏老师出生在苏浙皖三省爱鳝之人交界的地方,美食之乡“长兴”。鳝鱼再善变,他都吃遍了。“如果不愿意花功夫,春天加韭菜、野笋丝快炒也好吃。”柏师说。
“私宴可以,普通馆子野生黄鳝用在一碗面上,成本考虑,可能性也不大。长兴特色的膳丝还是比较传统,虽然爆时间没有那么长,但至少吃得到类似的。那么有几个店,还在坚持用野生黄鳝。”而从处理鲜活黄鳝手法不看,杭州一带是生杀,直接用剪刀断头,然后剖了肚清理。而在长兴,则是往往是烧开了一锅水,将活鳝倒入锅入,熟后再剖肚清洗。这主要是指做鳝段或者鳝丝时的手法,大黄鳝清蒸什么的,还是活杀。
不少名厨告诉过我,黄鳝不能选粗的,养殖的农残有关。可是做爆鳝的偏得粗的不可。要吃个尚好的爆鳝,确实须拿到野生的粗鳝才稳妥。
较细的黄鳝适合做烂糊鳝丝,加了虾仁、鸡肉、火腿的鳝丝越加丰腴,却少了脆爽。略微粗一点的黄鳝才有资格上油锅爆,达到香酥的口感,而黄鳝骨头能轻易与肉分开,功夫就在需要足够时间“爆透”,而细的黄鳝“透”完就没了。黄鳝端午前的最肥。约定俗成的处理方法,是烧开的水加盐和很浓的醋,活的黄鳝倒进去,烫熟,让肚子里血块凝结后,才处理干净。重盐和很浓的醋让表皮那粘液去除,其实就是炝的过程,源自柏师家乡“长兴”的做法。
那天的饭局,文艺圈大佬朱建老师与王五四老师作陪,他俩,都是字字玑珠的人,我们仨在爆鳝清盘前,都没来得及说话。好吃到什么程度呢?“此中有真味,欲辩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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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味人间3》顾问
《神一样的餐桌》主人
《食野中国》制片人